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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陈丹青:我们把木心扔到大街上去了
陈丹青:我们把木心扔到大街上去了
此刻我在纽约,在杰克逊高地的家。出了门,向北而偏西,步行半小时便是圣马可墓园;偏东而向北,沿82街走十分钟,就能看见木心当年的旧居。到临翌日,难免时差,黎明就醒了,我走去墓园看望母亲,折返时,天色大亮,顺便绕到木心的旧居前,站了一站。

  阶梯上端的门窗仍是紧闭着,去年前年来,总想知道哪户人家租住着,然而四下僻静,无人可问。掐了烟,正要离去,见邻家有位南美汉子远远看我,我就上前搭话,才知这寓所空置多年,并没有租客。难怪。瞧那门墙萧然,实在破旧了,窗户上端的空调周边,锈迹斑斑。爬墙虎是消失多年了,据那位男子解释,草叶会生一种虫子,早经断根,所幸木心居住时,满满地绿了几年。

  这里和皇后区所有民宅毗连的街道一样,木心旧寓混杂其间,难以辨识。他辞世后,我来探母期间走去一两次,此外还有谁呢,今年春夏,竟有位旅居加州的木心读者独自寻来了——好浪漫,好诚心——之后写成短文。我相信他不愿写出失望,只因知道文学课讲义写在那扇小窗内,使他在找到的一瞬,激动片刻,不然,这里不可能坐实任何有关木心的想象。我是本地的老居民,离得近,随时散步来去,虽有凭吊的意思,但十多年来关乎木心的一切,早已换在乌镇。

  此地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退回与木心时相走动的1990年代,这里是活的。每次去,固然先已电话约好,到得楼前,大声叫过,老头子开门下看,就那样静静地笑了,说:来来来。常在我登上扶梯时他已说了什么好玩的话,等我纵声“痛咥”(编注:咥读音为“戏”,指笑)——这古语是他教我的,好不难解——那时,木心比我如今的年龄不过大几岁。

  人在岁序中度日,很少念及今后。当年的“今后”,就是现在:现在,木心的身后事都在乌镇,我一件件做着,纽约远在天边,可是一朝回来,忽已站在小楼前,旧寓,街树,历历俱在,没有变迁,便好似没有岁月,我像是从未归国,当场停在1990年代。

  纽约皇后区杰克逊高地82街木心旧居。照片摄于不同时日,夜晚图可见旧居左右有居民,木心旧居一片黑暗,没有租客。

  1994年2月摄于世界文学史讲课结业聚会,左起:胡承华、章学林(“副校长”)、李全武(“校长”)、黄素宁、金高、木心、殷梅、孙韵(聚会地点就在孙家)、黄秋虹、李斌;前排左:小翁、陈丹青。

  杰克逊高地的岁月

  回想那段时光,真是好险。1994年文学课结束时,木心已在望七之年。自从迁来杰克逊高地,他给华语报持续发文,又在台湾接连出书的阶段,大致结束了。就我的记忆,《诗经演》(台湾版题曰《会吾中》)是他生前在对岸出的最后一本书。他的收入少了,却得意起来,自以为不必“粉墨登场”,可以整天弄自己的花样,“裸裎而行”了。

  “诗经么,老早就想动呀,怎么动呢,像只狗一样绕来绕去几十年,不敢溜进去哎!”头几首出来时,他眉飞色舞要我读,顺着我目光一行行往下指,等不及地絮叨着,享受他唯一的放纵:

  “舒服吧?舒服啊!你看,这几句接得多服帖。”

  三百多首写成后,他手制了灰褐色的书皮和封面,捧在手里弄来弄去。今年从遗稿堆取出这本“书”,小代掀开内衬,给我看,只见“丹青抄本”几个字,是木心的字迹。这事我竟忘了。想起来,却是清晰如昨:那一阵我迷他小小的硬笔正楷,他大概需要副本吧,便取了正稿交给我,说,你去抄去。几星期后给他看,“嚯!简直乱真,”他装作惊喜的样子,“这笔熬不住啦,手脚横踢,像小孩子睏觉!”

  是的,那些年我们相顾倾谈,动辄“痛咥”,唯独不涉将来,我瞧着他这样地老下去,心里想,将来怎么办?

  他那时的心事是大陆能否出他的书,然而茫无头绪。我们与国中的文界毫无联系,1990年代我还没写作,既不认得出书人,更何谈出版社。那一阶段,老友刘丹倾力襄助,日后给先生的绘画归了好藏家;1994年,他出资请先生与我游历英国,住在他赞助人的那幢都铎古堡里,度过三周逍遥的时光。木心久在构想长篇小说,刘丹甚至物色了翻译人选。书名,老头子早经想好了,叫作《瓷国回忆录》,拖了好些年,终于有了开篇,我头一次电话里听他语音发颤:

  “丹青啊,昨天开始写了,一上来就写牢房里放风,你听好……”于是他一字字念。

  此后没有下文。我也不问。瞅着哪天胡聊的空当,我说,弄什么长篇啊!你的短句谁能写呢。很难描述他听后的神情:满脸留着不甘,心下似乎预备释然。那天在街上走,我又说起,他仍是绷着,我用了计:“你想想看嘛,19世纪那样的读者现在还有吗?”老头子忽而一挫身,开颜笑了:“你这样子讲法,我倒要听。”旋即支开话头,忙不迭乱讲别的戏言了。

  “来来来”,有一回他叫我过去,是哪位朋友送他大块鹿肉,说要煮了一起吃,只犯愁佐以什么菜料。我说,你的《竹秀》不是有莫干山的羊肉炖萝卜么。“喔唷!是呀!” 木心大喜。又一次是上海来人带了大闸蟹,居然混过海关检查,到家解开看,个个蠕动着,蒸起后,满屋子江南的鲜香,只见木心目灼灼端着烟,忍着笑,显然又想到什么句子了:

  “怎么样——简直神圣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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