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高温席卷华北的时候，青岛好像成了一块世外桃源，25摄氏度左右的天气，加上时不时吹来的海风，让人感觉一阵阵畅快。

水庆霞已经在这里待了近一个月，可她总觉得还没待够。当然，身为中国女足主教练的她，并非是留恋那爽快的气候，而是青岛国信体育场的那片绿茵。

在那片绿茵上，水庆霞已经带着她的队员们上了三十多堂的训练课。每堂课下来，她都觉得发现了这支队伍里存在的新问题，进攻的，防守的，前场的，后场的，这个球员的，那个球员的……在她眼里，问题与瑕疵仿佛没有尽头，没有止境。

“总得有练够的时候啊……”

说这话的时候，水庆霞表情平静，但依旧透着不甘。可对于这不甘，她也只能迅速收藏起来，埋在心底，因为此刻，无论是在驻地的会议室、大堂、餐厅，还是在训练场内部的巨型LED屏幕上，都闪烁着一组数字：

“距离女足世界杯开幕，还有17天！”

比倒计时更紧迫的，是对女足最终名单的敲定。

01

重新定义胜利

水庆霞从来不是一个犹豫的人。

在去年那个让她闻名天下的亚洲杯赛场上，面对决赛0-2的不利局面，她的果断换人让形势彻底逆转。在中场休息的更衣室中，水庆霞甚至直接跟队内两名核心球员说：

“你俩行不行，如果不行就下来！”

2021年东京奥运会，女足溃败，贾秀全下课。回国后，根据规定中国女足将以奥运联队的身份参加陕西全运会，但主教练的位置成了“烫手山芋”。最终，中国足协联系了正带上海队的水庆霞。对于这项任命，当时的水庆霞毫无心理准备，但性格干脆的她没有考虑太多就接过了委任状，把被舆论针对的女足姑娘们揽入了怀中。

可面对世界杯的最终名单，水庆霞犯了难，甚至可以用纠结来形容。

半年时间，4次大规模的集训，前前后后有40名优秀的女足球员进入考察范围，经过层层选拔，在来到青岛时仅剩了27人。

但在这27人中，还要剔除5人，才能形成最终的名单。

这份名单，就如同高考的录取通知书一样，收到的人将会迎来一个人生新阶段，如赵丽娜那般，有更多的流量，有更高的追求；没有收到的人则会回到地方队，继续重复着昨天的生活……而在名单没有确定前，所有的队员们都像是备战高考时的学生，有些焦虑，有些忐忑，有几位主力甚至给熟悉的记者发微信，问自己入没入选，问关系好的队友入没入选。

尽管水庆霞总是能在训练中发现队员们的各种问题，可要到真正决定的时候，她们每个人的优点又清晰的浮现在她的脑海中，再加上姑娘们在训练中全情的投入，训练后流下的汗水和泪，总是会让她心生不舍。水庆霞总是跟她们说，会再给时间，会再给时间……因为她知道，草率的决定，会对球员产生多大的影响。

毕竟世界杯不光关乎女足这个整体，更关乎每个队员们四年的青春。

当然，水庆霞也知道，自己的每一个决定，都将对于未来的战局产生关键的影响。同组的丹麦和英格兰，一个是老对手，一个是欧洲冠军；海地纵然了解不多，但能从强手如云的美洲突围，实力也不容小觑。

“从实际层面来讲，我们和欧洲球队还是有差距，”在接受我们专访时，水庆霞说，“但是我觉得足球比赛会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，所以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让队员能够有个很好的心态，全力去拼。”

“很多人对中国女足很关心，这种压力肯定会有，所以很多东西不要想那么多，输赢是很重要，但是最重要的是大家能够把平时训练的东西发挥出来。最终的结果怎么样，我觉得很难预料，我觉得，对自我的一种肯定，对自我有一种信心，这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这番话，也是水庆霞对胜利的重新定义，从这个定义出发，在又经历了几个失眠的夜晚和一场对阵俄罗斯队的教学赛后，水庆霞才“狠”下心来，做出了最终的决定。

“没有人不想打世界杯，那是一片全中国人都会关注的舞台，那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关注。”

02

心劲无止尽

1995年，水庆霞参加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世界杯，也是最后一次。在马元安的带领下，水庆霞和队友们历史性的闯入了4强，甚至跟美国队来了一场让3追3的经典之战。中国女足的黄金一代由此开启。

接受采访时，有人拿出一张水庆霞年轻时手捧奖杯的照片找她签名，水庆霞接过照片，本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暖，她一边签名，一边自言自语：

“这是我年轻的时候，这是我年轻的时候……”

那是一段回忆起来都只剩下美好的时代，长期孱弱的中国足球，终于在女足领域找到了存在感，连续5届亚洲杯冠军，连续2届亚运会冠军，中国女足在亚洲的巅峰上，被人仰视了好久。

但这并非是与生俱来，而是水庆霞和一众队友，一众教练拼命练出来的。

2022年夺得亚洲杯后，水庆霞曾来到一个青训球场看一群女孩子踢球，女孩们的表现让她拍手称赞。训练结束后，这群女孩向水庆霞围拢过来，争着要签名，水庆霞问其中一位表现出色的小球员多大了，对方回答说12岁。

“从什么时候开始踢球的？”

“小学一年级！”

现如今，越来越多的女孩子穿上球鞋，走上绿茵场，“踢球的女孩最美”已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。而中国女足重夺亚洲杯冠军的壮举，无疑给这种趋势添上了一把新柴。水庆霞认为，女足努力把成绩搞好，能够踢出那种大家喜欢的足球，就会吸引更多的投入，有了更多的投入，就会有更多的女孩子喜欢足球。

水庆霞眼前的孩子们，就是最好的证明。她欣慰一笑，笑容中还带着几分羡慕。

“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踢球的吗？”

女孩们摇了摇头。

“17岁……”

水庆霞从小在弄堂里长大，在和邻居家孩子的打闹中发现了自己的运动天赋，有时候和男孩赛跑，她也能轻松战胜。就这样，水庆霞进入了田径队，专攻五项全能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水庆霞的身高问题成为了她继续田径项目的障碍。

1983年，上海女足开始组建，水庆霞被李必教练相中，原因是她练田径全能出身，身体条件出色。可面对这个人生路口的抉择，水庆霞一度有些迷茫，当时的她觉得，“女孩子踢足球，太可怕了吧。”

“但当时也没什么路可走了。”水庆霞在教练的“连哄带骗”下，还是从跑道走上了绿茵场。一开始，她除了能跑，其他的足球技能近乎为零，颠球只能颠两个，踢球时总是给地上踢出一个大坑。

但一年后，“这样的”水庆霞入选了女足国家队。

她从不会踢球，到成为国脚；从替补席的板凳，到球队的绝对主力；从前锋打到后卫；从无名女将到亚洲冠军。

1996年，水庆霞和队友一起，登上了奥运会亚军的领奖台。

这是一段近乎传奇的经历。

原因，是因为她的心里有股劲。

李必教练说，水庆霞不是个很活泼的人，但是她对于事业很专注，很执着。训练没开始，她就一手拿着球和鞋，一手把着自行车，颤颤巍巍的来到训练场。五个球，踢完了就自己满场捡。后来教练看到了，也跟着她提前到场，她这边踢，他那边捡。如此往复，直到踢够一百个。训练结束，其他人离开，水庆霞开始练基本功，只要有空，她就练。

“她一开始可能不喜欢，但是既然教练这么说了，她就会认真做。”

这股心劲，伴随着水庆霞从青年走向了中年，却未曾有半点的退却。

这一点，水庆霞的一位多年挚友深有体会，他曾与水庆霞踢过几场球，但即便是这种退役后的养生局，水庆霞也从不马虎对待，专业的铲球是家常便饭，这位朋友一度害怕水庆霞会受伤，她本人却从不在乎。曾经在一场私底下的比赛上，水庆霞跟董方卓一队。比赛中，水庆霞十分认真的跟董方卓配合，还会就某个球跟董方卓讨论半天。

对于水庆霞来说，无论是职业足球，还是养生足球，只要是比赛，就要执着、专注。

这一点，永无止尽。

03

新时代的女性力量

28年后，水庆霞把这样的心劲，传递给了她的后辈，她的队员，中国女足。

球队出征前的最后一趟训练课，水庆霞带领最后留下的22名球员，进行了一场恢复性训练。尽管训练强度不大，但水庆霞还是站在场边认真地看着，时不时指出哪位球员的动作不对。

“怎么能这样子呢？用脚弓！”

“吴澄舒，你快一点，我说你快一点！”

网式足球的环节，严肃的气氛稍有缓解，欢乐很快弥漫在体育场内，但看到沈梦雨头球顶偏了，水庆霞还是一边笑，一边用带着上海腔调的口音说，“你这样顶啊，这样顶！”。

2013年水庆霞成为上海女足主帅后，通过位置的调整激活了杨莉娜，杨莉娜一举拿下2015年足协杯最佳射手，但水指导一次又一次“敲打”她：“你有能力，但你需要更加努力。”

当然，这位严厉的老师，并非是一成不变的顽固派，训练之余，水庆霞也会和弟子们聊星座、聊八卦、聊美甲。

“水导挺爱美的，大家都知道她不服老。”一位朋友这样说。

出征之前，水庆霞特意做了一副美甲，深红的颜色十分显眼，让人止不住地会盯向她的双手。训练结束前，终于有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忍不住问了指甲的问题，水庆霞没有拒绝回答，反而跟记者探讨起了美甲心得。

5月份参加耐克举办的活动，主持人问水指导如何看待耐克这次为中国女足推出的球衣，水指导更是将她对美的看法给升华了。

“这次的球衣很漂亮，但我穿不了，不过我可以穿紫色的训练服去到世界杯的舞台上，紫气东来，更需要胆识和勇气，”水指导说，“我觉得这很确切的表达了现在中国女足的状态。”

水庆霞身上的紫色训练服

那次活动，水指导还透露了一个队员们的小秘密：“我透露一个小秘密，她们试了（球衣）之后，觉得比较紧身，然后她们就说不行，必须还要练得更好，这样才能在国际舞台上体现中国女性的这种力量，我觉得这对她们来说是种鞭策，也是一种追求。”

“我也希望她们通过这次世界杯，通过这个舞台能够更多地展现中国女性的美，中国女性的柔中有刚的那种力量。所以希望我们共同努力，尽管我穿不上，但是我也会努力，希望我们把我们最好的一面在这个世界舞台上面展现出来。”

有人将水庆霞的性格形容为外冷内热，初次见面时，她就像是一个严肃而优秀的高中班主任，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。但聊着聊着，你就会不自觉地被她轻松的语态打动，当遇到签名要求时，她甚至跟对方打趣道：

“你们以后别把这个签名撕掉就行。”

这种幽默也体现在她与弟子们的相处中。名单确定之后，水庆霞正好碰上两位已经入选的球员，她装作要找二人聊聊的样子，两位队员连忙摆手，说“水导您别找我别找我。”

水庆霞见状立刻大笑，“跟你们开玩笑的”。

原来，水指导觉得这两位球员最近状态有点不稳，就想着用这种方式“敲打敲打”。

恩师李必说，最佩服水庆霞和队员的相处模式，“她从来不会因为队员的水平和成绩来左右她们之间的关系，队员都很服她，都叫她‘水妈’”。

可以说，从上海女足的班主任，到中国女足的班主任，水庆霞没有因为身份的转换而彻底板起面孔。因为在她看来，更大的舞台，意味着更多的学习机会。

“地方队和国家队完全不一样，对我来讲，可能自我的要求应该要更高一点。有时候我觉得可能我在某一点上做的好一点，但是其他的地方还是要不断的去改造，我觉得是这样。”

“你永远都在学习的过程当中，在学习的路上。”

“学无止境。”

而身为60后的水庆霞，也把这种学习的心劲用在了适应着这个新时代的交流方式上。亚洲杯一战成名后，水庆霞原本的生活模式被打破。她的朋友都说，水指导之前总是觉得为国家效力默默无闻，低调就行，她做任何事情都不希望张扬，也不需要报道。但现在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女足的动态，水庆霞也尝试了各种短视频平台，在各类新型的社交平台，都能够看到她的身影。

一次活动期间，水庆霞至少接受了4家媒体的访问，对于各类问题，她都已经能应付自如。

出征前倒数第二天，水庆霞应邀出席一个女足赞助商的活动，活动从早上5点开始一直到中午12点。回到酒店简单吃了午饭，她又准时出现在了训练场上。踩上了球场的草皮，那个认真到每天射门一百次的水庆霞，那个认真到一点点矫正球员动作的水庆霞，那个认真到踢养生局都十分拼命的水庆霞，再度上线。

40年的时间过去，中国女足已被重新定义，从艰苦奋斗，变成了紧张又活泼，从三从一大，变成了多元化发展，女足的力量已经变得更加丰满充实，但那种执着、认真，永不放弃的女足精神，从未改变。

在采访结束时，我们问水庆霞，足球对于你来说，意味着什么？

她说：“足球给了我很多，足球改变了我的一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