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起母亲，是个不幸的人，同时也是个幸运的人。说到不幸是母亲从小被缠足，后来虽放开了，但被裹残疾了的脚趾，走起路来会疼，没白没黑繁重的农活、干不完的家务事，仍压在她柔弱的肩上；说起幸运是母亲找到一位有文化、又勤恳的父亲，给了她顽强的勇气和坚实的依靠。

母亲16岁嫁到我们家，父亲婚后不久就到外地教学去了，我们姊妹四个陆续出生，加之奶奶离世的早，听说爷爷晚年一直躺在病床上，拉扯孩子打理家务、下地干农活的事，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。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，也就是在77年，那时生产队大集体劳动，天不到稍黑，不分红薯。分红薯也似猫拉屎一般，这里三堆、那里五堆。大哥刚满18就参军去了，我们家又没有地排车，常常得等别人家把红薯拉回家，我们家才借别人的车子，把红薯拉回家。要是算时间就是现在的晚上十点，母亲才顾得烧火做饭。自幼胆小，我不敢在堂屋里独自睡觉，常常守着母亲做饭，不知不觉，就在厨房的柴火窝里睡着啦，晚饭吃不上是常有的事。第二天天不亮，母亲就把当时都在上学的姐姐、二哥和我喊起来，帮着母亲把连夜擦好的红薯干，用地排车运到地里，摊开、摆好、晒上。

母亲常对我说：“三，你生在好年景，没遭大罪，你二哥就不行了。那是59年开春，生产队的大食堂开不下去，散伙啦，一家一户分得一点口粮，吃不了十天半月，粮囤底就被扫得精光，许多人家断粮全靠野菜、树皮充饥。咱家省着吃，你二哥也就三岁，锅里做饭，仅仅是有你八九岁的姐姐刨的一小篮苟苟秧（我们当地人常吃的一种杂草根）,和上一小把黄豆糁，一起煮，稀汤寡水。饭还没熟，你二哥就扒着锅台，吵着、嚷着要喝底下稠的。刚吃完饭，你二哥就又喊着、闹着啥时候能再次做饭”。听前面住的二奶奶说，当时你二哥又小又瘦，却有一个大大的肚子，瘦得皮包骨头，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辨。你爷爷曾不下几次劝母亲把二哥送人，说还有可能保住一条小命。可母亲却说：“即便是饿死，我们娘几个也得一块。”定是不肯送人。

听母亲说，因没吃的、缺营养，二哥身子骨特别弱，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。他总爱黏着母亲，不肯守着病床上的爷爷，呆在家里。那时生产队里大集体干活，她到哪块地干活，就得带到哪里。一年夏天，正在离家有一公里半的大南地干农活。风云突变，顷刻间瓢泼大雨，其他人都跑啦，母亲把正在地头上睡觉的二哥抱在怀里，顶风冒雨往家赶。泥泞路滑，加之小脚跑不利索，在上村南高高的桥头时，母亲和二哥滑倒了两三次。待过得桥去，浑身湿透的母亲，看到二哥被雨水浇得、冻得嘴唇发紫，浑身发抖、两眼发直，母亲不敢冒雨再往家赶，看到附近场院里恰有一间破屋，就匆忙把二哥捂在麦草堆里取暖。一旁呵护的母亲，半天终于盼到二哥渐渐缓过神来。

那些吃苦受穷、千愁万难的日子，总算过去啦，母亲每唠到此处，都噙着泪花，长长地舒了口气。

随着78年包产到户在我们这里陆续推开，老百姓生活才有所好转，可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两三次肉。记得一年夏天，我们家养的一只小山羊，因偷吃晒的麦子，不想被胀死了。母亲再心疼也回天乏力，只好把羊剥啦。我跑前跑后，高兴地围着大人看剥羊，心想这次可以大口大口地吃肉，痛痛快快解一回馋啦。那只山羊本来就不大，有点肉的地方就是两条后腿，只见母亲把两只后腿一分为二，然后把两只羊腿分别包好，对一旁的二哥说：“这两条羊腿，一条送给你姥娘（有的地方称外婆），一条给你姨家。”我闻听一脸的不高兴，最好的羊肉都送走，我们吃什么，心里埋怨道。

“你姥娘上了年岁，仅吃也吃不了几年，好的让她多吃点；你姨家里穷，人口又多，也让她们都尝尝”。母亲尽孝尽姊妹情分，后来我越来越感觉到是应该的，也是必须做的。

尽管母亲含辛茹苦拉扯我们姊妹几个不易，可母亲对孩子上学念书，即便再忙、再难，也从不含糊。听大哥说，当时父亲在邻邦县的鄄城什集教书，离家三四十里路，上初中的大哥，因病暂时未能跟父亲上学。哥哥病好后想在家里多呆几天，等父亲回来再跟着同去。那时村里还没有自行车，母亲小脚行走不利索，但她仍执拗地走上几十里路，硬是送大哥到学校，怕耽误读书。母亲虽不识字，可她深知“知识改变命运”的道理，也是她嫁给父亲的亲身感悟。家里即便农活再忙，只要有一星点法，母亲也总舍不得耽误孩子们念书，这也是我们姊妹几个，能够陆续走出农村，为公家做事的重要所在。村里好多母亲的同龄人，让孩子早早辍学，干农活、做家务，耽误了学业，后来他们老后悔，直夸母亲让孩子安心读书有眼光。

母亲在世时，总给我念叨许多她早年时的事，常常叮咛我:“吃了不疼、舍了疼，千万别糟蹋粮食；再苦、再难也别怕，总有熬到头的时候；艺不压身，多学本事，说不定啥时候能养家糊口，.......”，声音不大，母亲的话语常在我耳边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