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事如金忆爷爷

■ 李会贤

闲来消遣，随手翻阅一本小书，“一个活不明白的人，没有资格说难得糊涂，因为做个真正糊涂的人并不难；一个没有努力奋斗过的人，没有资格说顺其自然，因为随波逐流太容易。不要把这些经典的、充满大智慧的词句当作烂菜叶子，用来掩饰自己的愚痴、无能和惰性。”这段犀利而富有哲理的文字把我带进了对往事的深情回忆中……

爷丈人的家位于西安古城墙里，南倚厚重雄伟的南城墙，北邻宽阔平坦的太阳庙门大街。一座高大的五间连体青砖瓦房将院子隔成了南北两个小院，平时出入走北院，休闲乘凉在南院。北院种有数棵石榴、柿子等果树，每到秋季便硕果累累；南院则长有两颗高大的梧桐树，树下青苔茵茵。爷丈人就出生在这个百年老院儿里。我们结婚那年，老人家已过了80大寿。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，挂在他床头上的那幅字——“难得糊涂”。听岳母讲，这是爷爷过七十大寿时自己亲书的作品，规整有力的字体，一眼就能看出他早年的书法功力。而时常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是“顺其自然”。这也是爷爷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，他从未苛求过任何事情。我儿子中考那年，鮐背之年的老人家虽然早已过了卒寿，但思维清晰，身板依然硬朗，只是听力差了一些，和他说起话来得拔高几个音度。当儿子顺利地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后，向太爷爷撒娇要贺礼，老人家便高兴地吟了一副对联：“万事莫如为善乐，百花争比读书香”。从此以后，这副对联便挂在我们家书房里，成了全家人的座右铭。

爷爷是个有名的“和事老”，深得街坊邻里、男女老幼的喜欢和爱戴。记得邻居有对小夫妻，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，隔三差五地吵架闹仗，谁都难给评个理儿。有一天，又闹得不可开交，正好爷爷从门口路过，小两口便把老人家邀到屋里去给他们当“裁判”，爷爷不好推辞，就势坐了下来。他们便言辞激烈地争了起来。吵乏了才想起旁边还有个“裁判”，却见爷爷早已呼噜连天，梦周公去了。他们自知无趣，便请爷爷回去。可爷爷这下却不干了，说：“你们等着，我出去一下，马上回来！”小两口一下子给懵了，也不知道爷爷要去干啥，便乖乖地等着。不一会儿，爷爷就笑呵呵地回来了，手里提了一包水果糖，说：“孙儿们，日子甜着呢！”把糖往他们手里一塞，扭头便走。没成想，这招儿还真灵，两口子再也不吵闹了……

爷爷的乐善好施和身体上的两个显著特点，使他在方圆十几条大街小巷里的享誉度极高。九十大寿之后，他也就成了这方土地上真正的寿星了。那时候，街头巷尾时常能碰到一些行乞的老人，只要爷爷遇见了，准定把人家拉到街边花坛的石凳上，像老朋友一样开聊起来。到饭口了，就喊街头小馆子的伙计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，外带五六个大白馒头。他们一人一碗，吃罢面条后，馒头让人家带走，说是陪他聊天的补偿。不明就里的生人看见了，还以为是我家里来了穷亲戚呢。就此，岳父岳母真没少嗔怪他，可老人家全然不顾，这个耳朵进就那个耳朵出了。街坊邻里中，有些人未必知道爷爷的正名儿。但凡上了点年纪的人，都尊称他为“羊伯伯”，爷爷姓杨固然是原因之一，但满头茂密雪白的头发恰似山羊身上的毛，这才是得此大名的主要原因。而50岁往下的人，则是另外一种称呼——“罗锅爷爷”，因为他自打六十多岁以后就成了“罗锅”。我曾笑问爷爷：“您这罗锅是咋形成的？”爷爷摇摇头说：“年岁大了，记不得了。”其实，听岳母讲，这是文革时被造反派打下的。不管哪种称呼，爷爷都很喜欢人家给他起的这些绰号。

印象中，爷爷从来不对任何人讲大道理，对孙辈儿们更是没有过一言半语的说教。十年前的那个中秋节，我们十几个孙辈、曾孙辈围着爷爷嬉耍打闹、玩游戏。爷爷突然高兴地说：“来，我也跟你们玩个游戏吧。”大家呼啦围了过来，坐的坐、跪的跪，拢成了一个大圈儿，好奇地看着爷爷。只见他说：“去把我平时吃饭的那个搪瓷碗拿来！”我纳闷地照办了，爷爷又说：“给碗里倒水，满上，顶边顶沿。”我更纳闷了，索性就按酒场上的那种规矩，倒了个“牛眼睛”（满得近乎溢出的状态）。爷爷这时才慢慢地说：“你们谁还能再给碗里加进一样东西而不会使水溢出来？”大家面面相觑，似乎都在说“爷爷您分明是在难为我们嘛，这怎么可能呢？”静默了几分钟之后，他看我们确实是没有办法了，便随手从身旁的书架上捏了一枚大头针，轻轻地顺进了碗里，而碗里的水却纹丝没动。啊，真是太绝妙了，我们一下子沸腾了！爷爷只是慈祥地笑了笑。瞬间，我悟出了一个做人的道理：无论多么优秀、多么饱学的人，都有空间和不足，都应该有能容纳不同见解和新鲜事物的气度和雅量。

我们工作很忙，平时便由岳母帮忙照料儿子的生活。就在那个欢乐的中秋之夜过后不久，气温急转直下。在一个阴冷的周末，岳母神情凝重地说：“这个礼拜天我要去看看爷爷，你们就自己照料好孩子吧。”“应该！应该！”十几年了，岳母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，我们能不答应吗！直到周一早晨上班之前，岳母才回来了，我们正发愁儿子的午餐谁给做呢，这下可解了燃眉之急。但见岳母满脸悲怆地说：“爷爷去世了！！按他的要求，后事已经处理完了。”我的心紧瞬间紧成了一块铁疙瘩：“啊，这怎么可能呢……”原来，由于气温骤变，爷爷的身体有所不适，当要送他去医院时，他便搬出了那句至理名言：“顺其自然嘛！我老啦，别折腾了……”更令我们感动的是，爷爷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竟是：“我走了，不要为了后事而耽误孩子们……”时年，爷爷96岁，无疾而终。他的一生，穿越了两个世纪，横跨了三个朝代，虽历经沧桑，也享尽天伦。

亲爱的爷爷，您在世时仁厚大爱，活得清清白白；您谢世时不累亲人，死得明明白白。就连您的祭日都选在了一个不影响晚辈们正常工作、生活的星期天！我以为，这是上帝给您在通往天堂之路上的精心安排；我更相信，这是您对晚辈们的爱怜和体恤的延续！伟大的爷爷，在您的身上，我印证了一个古训：德厚者必善终也！

(2015年7月8日发表于《文化艺术报》)